娶我(五)
飞机上,薛渡临接过空姐递过来的橙汁,边喝边用余光打量旁边的钟琪.
座椅被调成舒适的角度,她阖眼躺着,双手安分地叠在身前,整个人静到了极致.
离开餐厅的时候她就很平静,但走的很果断,薛渡临甚至来不及和不知所踪的霍恩回说一声.他觉得不对,钟琪却没说,打电话交待贺秋阳订机票之后,她才告诉他理由:「聿城在医院.」
薛渡临楞住,再问她,只得到一句:「见过他再说
.」
飞机落地,早得了消息的江聿城的助理亲自来接.两人上车后,钟琪问助理:「确诊了是颅骨溶解?」
薛渡临再一次楞住,愕然看向钟琪.
「是.」前头的助理,口气很沉重:「之前您在海市的时候就确诊了,医生建议过江总住院治疗,他不肯,这段时间还一直在忙公事,根本不休息.钟董,我们劝江总一点用都没有,您能不能劝劝他……」
钟琪降下车窗,转头看向车外,夜色笼罩的城市灯火璀璨,迷离且遥远.
她又问:「这件事是你们主动公开的?」
助理回道:「不是.」
钟琪:「今天之前,知道的人有多少?」
助理:「除了医生之外,不超过五个……」
他说着说着便懂了,继续道:「我和另外一个助理、董事会的两个股东,还有就是AI团队的总研.」
江聿城这个病,对澳丹来说影响甚重,根本没有公开的打算.今天虽说事发突然,但助理跟了江聿城这麽久,没道理不打点一下,可居然会闹到被新闻昭告天下的地步,想想便知道是有问题.
车在医院停下,入目是素洁到压抑的白.
薛渡临目光锁在前头的钟琪的背影上,看她进了病房,薛渡临停下脚,让助理带他去见医生.
「全球最好的骨溶解治疗中心在圣地亚哥,我们建议江总去接受治疗,他拒绝了.」医生无奈地说:「现在是发病初期,已经出现了神经压迫,再拖延下去,也许会出现脑内出血、肿瘤等情况.想要延迟发病期,最好是做人工颅骨,新加坡的医疗水平是做不到的,我们还是希望江总去圣地亚哥.」
薛渡临脸色有些郑重,问医生:「那儿有过痊愈的例子吗?」
医生迟疑了下,摇头.
病房.
钟琪推门而入,尖细的鞋跟泛着金属的光色,落在地砖上,踩踏时溅出脆响.
江聿城还没醒,他闭目躺在病床上,黑髮乾脆利落,轮廓仍然深刻,一股子成熟的沉稳,见不到半分憔悴.
一点不像个病人.
出来时,薛渡临也回来了,钟琪问他:「我去酒店,一起?」
薛渡临点头.
酒店距离医院不远,钟琪打开房门,要进去之前,薛渡临突然
喊她:「钟小琪.」
钟琪:「怎麽?」
薛渡临:「明早一起去医院,你醒了叫我.」
钟琪应了声,慢慢地关上房门.
今天一整天,她的眼神、表情、语气,没有任何情绪上的波动,就连告诉她医生的建议,她都没什麽特别的反应.
静,太静了,静得薛渡临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
钟琪解开外套,径自去了浴室.一件、一件地脱掉衣服,拧开花洒,温水洒下来.她
用手指顺过额前的碎发,低下头,水珠擦着脸廓滴下来,碎在脚前的地砖上.
洗了澡再吹干头髮,她半躺到沙发上点了根烟,房里开了地灯,烟雾融在昏沉沉的暗色中,了然无声.
淩晨两点,毫无睡意.
手机屏幕亮了,钟琪看了眼,灯光穿不透眼睫,留下半边翅膀般的荫影.
江聿城半夜才醒过来.
助理一直在病房里等着,等他坐起身,立马和他说:「江总,钟董来了.」
江聿城揉揉眉,散掉眼底的惺忪
,嗓音暗沉:「她在哪?」
没带助理,江聿城独自将车开到酒店楼下,差不多十分钟之后,见到了从大堂走出的钟琪.
钟琪上了车,问他:「什麽时候醒的?」
她像再平常不过的打招呼一样,口吻平和的不成样子.
转手去拿江聿城车里的烟盒,被他顺势握住了手腕.
「刚刚.」江聿城将她的手放到自己腿上,十指相扣,另一手发动车子,「陪我走走.」
车在城市中心停下,深夜的城市仍然明亮,高楼广厦耸立着,不难想像这里的白昼会很繁华.
江聿城下车,深黑的目光穿过街巷,定格在一栋大楼上.他肩膀宽厚,在地上拖出长长影子的身躯高大,即便是和直入云霄的建筑遥遥相对,也是不同种的伟岸宏博.
「钟琪,我这辈子活得很值.」江聿城单手放进西裤口袋,开口:「澳丹成立之前,所有人都劝我不要鲁莽,后来他们淹没在时代里,无一例外.」
钟琪顺着他的目光,瞧见夜色遮掩下的醒目楼宇上,有「澳丹」两个字.
上世纪九十年代,现在的年轻人眼中机遇遍地的时期,
也不是那麽多人做出了成就的.江聿城创业那会儿,许多从没有过的新事物、新行业、新商机层出不穷,没谁能肯定自己眼光一定是準确的.大数据时代即将来临,江聿城幷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但他清楚,时代变了.他毫不犹豫地投新,一次次血本下去,给他带来了长久的利益.
人活一世,最后尘归尘土归土,不该只留下「平凡」二字.他辉煌过也窘迫过,走到今天,再想这三十几年的浮浮沉沉,真的是值.
「有人说我运气好,不知道我只是不信命.」江聿城哼笑了声,「到现在也不信.」
他侧过身,五指张开,朝钟琪伸过手,带着她走到身前,「这辈子我没什麽遗憾.」
揽住钟琪的腰,感觉她的手搭上他的小臂,他说:「就算我看不见AI民主化的那天.」
江聿城想要的,他几乎都得到了,现在老天瞧他不顺眼了,他也不可能把最后一点时间浪费在医院里.这些日子一直在处理事情,甚至还在创立基金,想要扶助新型的小企业,算是他给年轻的、有冲劲的人一个机会.
别的事情他也有考虑到,方方面面、大大小小,唯独——
「我一直没有想好,该用什麽方式告诉你.」江聿城低下头,轻轻地将下颚抵在钟琪的发顶,「Sorry.」
当初说过的,会涉及到自己安全的事情,一定会告诉她的,是他食言了.
但钟琪幷不怪他,慢慢地反手摸到他的脸,「不用道歉.」
江聿城垂眸,低声问:「后悔麽?」
钟琪弯唇,「你觉得呢?」
江聿城沉笑,胸膛隐隐地震动,转而亲她的鬓髮.钟琪偏过头,他索爱弯下腰,四唇相碰,和她长久而单纯地接吻.
「以后我不在,不管澳丹变成什麽样,你都不要再把没用的责任扛到肩上.」分开之后,江聿城手掌按住她的后脑,将她的前额抵上自己的,哑声说:「你有钟氏,还有我们的AI,没有那麽多心力去管澳丹.」
不管别人怎麽駡钟琪忘恩负义,江聿城都不会觉得,钟琪吞了邵氏是错的.要不是钟琪,邵氏只会变成别人的东西,那些真正心向邵家的人,早就会被踢出局,而不是像现在一样,留在钟氏安然度日.
江聿城不想钟琪再犯傻,但她没有回答,他便紧了紧手臂,「答应我,嗯?」
钟琪想,他仍然介意邵衍,到现在也是.
但他和邵衍说的话一模一样.
「可以,但你要先答应我一件事.」钟琪凝视他的眼睛,嘴唇开阖,字音清晰,「娶我.」
江聿城喉咙滚动,而后猛然将她扣进怀里.
这一瞬间,他所有的气度灰飞烟灭,无数的言语在唇齿间翻来覆去,像他眼底般汹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