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八年前的一个週末午后,还是高二的向芊芊穿着陈旧的素色圆领T恤和短裤,揹着轻小的背包,一手捧着她的八开画簿,另一手拎着她的夹脚拖鞋,赤着脚狂奔在人来人往的地下捷运站里,她的马尾随着奋... 八年前的一个週末午后,还是高二的向芊芊穿着陈旧的素色圆领T恤和短裤,揹着轻小的背包,一手捧着她的八开画簿,另一手拎着她的夹脚拖鞋,赤着脚狂奔在人来人往的地下捷运站里,她的马尾随着奋力迈开的步伐左右摇摆,光脚板贴着地面奔跑发出的劈啪劈啪声响,也引起周遭人群注视着她的光脚丫子.她跑上了电扶梯,右侧站满了一长排的旅客,她在左侧卖力的自行往上攀登.
终于,她光着脚丫子跑出了捷运世贸站1号出口,进了台北世贸中心,这个人山人海的国际名车大展的会场.
她把拎着的夹脚拖鞋放下,穿上了它,鞋面拍打脚板啪哒啪哒的,在动感音乐鼓舞的会场中左顾右望穿梭,遍寻全场那些穿着比基尼Bra和迷你裙、使出浑身解数展现自己最爱感美姿的靓亮Showgirl们.
鞋面啪哒声急促响着,她被汗水浸湿的脸蛋,垂落两旁的浏海和鬆散的髮丝恣意布满了脸庞,气喘吁吁地用手一抹散乱的髮丝,时而踮踮脚尖,时而跳起身来,查看各各被围得水洩不通、镁光灯闪烁个不停的人群聚集的展示点…….
在场参观的人潮,焦点也全在那些模特儿们的身上,没人在乎她这个平凡女孩的存在.
忽然,她发现她要找的焦点了.
她终于露出欢喜的笑靥,一如所有男士们一样,混入了各各拿着单眼相机的人群里,并且试图挤到最前方.
她挤着,不小心撞了一下人群中一个男孩的手肘,这男孩穿着白色的T恤外搭水蓝色衬衫和七分牛仔裤,有着一头短俏的男青髮型,和深邃而俊美的轮廓,他拿着手机录影的画面,顿时被芊芊撞得晃动了一下.
「啊!对不起,对不起.」向芊芊对这男孩道了歉,回个傻笑,似乎没有特别注意他的相貌,便逕自继续往前挤去.
顿时,这男孩似乎被她如此清秀纯朴的女孩吸引了,在众多刻意装扮的Showgirl中,衣装陈旧而朴素的芊芊也不失为另类的焦点.他录影的镜头不由得转向了芊芊的背影──那可爱的马尾,那穿着短裤光裸着美肌曲线的修长双腿,白褐色的夹脚拖鞋…….
芊芊挤到了人群的最前面,一股脑儿地盘腿坐下之后,就拿起她的画簿和铅笔,开始速写这位美若天仙的Showgirl.她坐下去之后,在那男孩的录影画面中就被人群牢实地遮住了,男孩踮起脚尖望了望,还是看不到她.
芊芊并非读美术科班,但她的画功很强,才高二,任何她有兴趣的人事物,她都可以信手拈来栩栩如生.Showgirl的动态美姿,在她的笔下,三五分钟就迅速勾勒出比例準确的体态和基本的神韵.
这位Showgirl,是如此净白无瑕、光彩夺目的轻熟型女孩,一头大波捲飘逸的秀髮,粉嫩可人的瓜子脸蛋儿,稍强化的眼影衬托出的明眸大眼,小而坚挺的鼻樑和娇美的唇齿,衬着她那自然而灿烂的笑容…….她,就是芊芊的姊姊晏晴,台大大四生.
展示会结束,芊芊依然盘腿坐在原地,正在认真地处理她刚才的画,儘管周遭人群变得鬆散使得她坐在那儿非常显眼.
方才那男孩带着灿烂神情,又有一点促狭地笑靥,对晏晴打了招呼:「晏晴姐,我在学校自修偷溜出来的,没有报备,我要赶快回学校啰!请妳不要跟我爸妈说我来看妳.」
他是晏晴的家教学生裴慕谦.
「好啦,不说不说,」晏晴笑着说:「妳来看我我好高兴,无条件不说.欸,我今天的表演怎样?」
裴慕谦竖起大拇指说:「美呆了!晏晴姐怎幺可能不美呢?人如其名,就像那晴天的灿烂.」
「好啦,谢谢你啦!」晏晴欣喜而腼腆地拍了她的肩.「路上小心点,回到学校记得传个LINE给我喔!」
「Ok,没问题.」
裴慕谦转身,终于,又意外让他瞧见了仍坐在地上的芊芊──她把夹脚拖鞋搁在一旁,光着脚丫子盘腿坐着,旁若无人地处理她的画.
慕谦不由自主地又拿起手机悄悄的侧拍她,然后轻步绕到芊芊的身后,也不好意思打扰她,只是静静地瞧了瞧她画的东西,以及……凑近看一看她那朴实无华的模样,也观察到她似乎毫不知情地露出了刚才因赤脚走路而149黑的髒脚底板,她并没遮掩.
「这女孩,太特别了,如此清秀纯朴,又带着率爱的傻气,真的好可爱!她到底几岁?看起来也是高中生,跟我差不多吧?」
他又迅速拍了她好几张,瞧着手机的时间标着16:12,他实在不敢再耽搁了,便加快脚步离开.
人群散得差不多了,晏晴也和那些想找她合影的人一一拍完之后,随即走到芊芊这里来.
「我在走秀的时候,就发现妳一直挤到人群的前面来,怎幺,来太晚了吗?」
芊芊抬起头对晏晴傻笑一下,说:「对呀!下午妈叫我一起去豆腐工坊帮忙,差点不能出来了.」
她站起身来,并没穿上拖鞋,依然光着脚丫子翻她的画簿给晏晴看,她至少速写了五幅晏晴不同的美姿.
「哇!妳画得我都好美啊!妳真是神人,短时间就能画得我栩栩如生?记得複印给我喔!」
「那有什幺问题?」
芊芊抚摸着晏晴白皙粉嫩的肌肤,嗅到她身上那股体香与汗水交融的味道,她羡慕极了,相较于自己没有她的美丽,没有她的气质,没有她的光彩,她自己会不会嫉妒姊姊其实她自己也不知道,但与有荣焉是绝对有的.
晏晴上下掂了掂芊芊的穿着,抚着她的双肩,用手拂了拂她沾黏在额头上的髮丝说:「瞧妳,这身什幺装扮?穿着旧旧的居家服和夹脚拖就跑来世贸,还脱鞋子打赤脚
?」
「盘腿坐,拖鞋很碍脚,暂时脱一下嘛!」芊芊赶紧穿上了拖鞋,说:「下午我根本来不及整理.我在工坊一直祈祷、祈祷,希望妳的秀慢点结束,希望妈不要发现我不在场,果然,妈被叫去做别的事情不在场,我才赶紧溜的──哈哈!」
「所以,妳的祈祷还真的有用,被妳赶上啰!」晏晴抚了抚芊芊垂落的浏海,一副呵护疼惜的举动说:「头髮这幺乱,脸上都是油光,走,跟我到后台,我帮妳整理整理.」
「好哇!」芊芊欣喜的跟着姊姊一起走去.
到了后台,芊芊坐在镜子前的座椅上,晏晴递给她一包湿纸巾说:「妳先自己擦一擦脸,我替妳整理头髮,待会儿帮妳上一点淡妆.」
「蛤?上妆?不要啦!」芊芊没化过妆,忽然要上妆使她感到惊讶.
「试试看嘛!难得现在有时间有机会.」
芊芊摘下眼镜,一边擦着脸,晏晴一边替她重新整理好了头髮,然后替她上了点粉底,稍微用眉笔勾勒了一点眼线,以及涂上淡淡的唇蜜.
她要芊芊看着镜中的她自己,说:「妳看,妳多美!妳都是被妈说到没自信的啦!其实,天底下没
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
芊芊重新戴上眼镜,她的神情为镜中的自己亮了起来,她看到晏晴为她弄的简单却清秀可人的公主髮型,以及夹上髮夹而整齐斜向一边的浏海,上了淡妆的秀气脸蛋,再加上她的双眸下原本就具有的卧蚕,不由得被自己惊艳了.她嘴角露出了灿烂的笑靥,却不觉含蓄地说:「其实……我不在乎这个啦.」
「妳是在乎的,」晏晴毕竟是了解她的,道出了她的内心戏:「看妳看到自己重新妆扮之后,所表现出来的神情就知道妳是在乎的.妳想画我,其实是妳内心想要跟我一样,但自己一时无法做到,就藉着画我来得到一些满足.」她抚着芊芊的肩,打量着她全身上下说:「妳都高二了,是个大女孩了,绝对有资格在乎自己的外表.妳看妳穿来穿去也都是这些衣服,哪天我带妳上街,给妳买几套新衣服和鞋子,顺便改造一下妳这小女孩似的髮型吧!」
晏晴换上了原本的便装之后,与芊芊一起回家去.
◆
她们的家座落在石碇蓬菜寮这个纯朴的小山村里.
其实她们原本住在台北市万华,小时候让嗜赌成爱的父亲给败掉了,当时晏晴十岁,芊芊才五岁,母亲带着她们姊妹俩躲债,辗转来到这里租了一户紧临景美溪上游的老旧两层楼房.母亲靠着在市集的豆腐工厂打临工,以及批些家庭代工的手工製造来维生抚养小孩.虽然勉强维持生计,但在这种父亲整天吃喝嫖赌不见人影,回家的目的只是为了要钱,以及永无止境的家暴,他们生活得并不快乐,母亲因压力而成天充满着负能量,几乎从没见过她的笑容.芊芊就是母亲负能量发洩的砂包,从小带给她的就只有打骂,总感觉在母亲的眼中,她只是家中多余的东西.
但是,母亲对姊姊却跟她天壤之别.
母亲惯爱地偏袒着优秀的姊姊,或许大家都认为因为晏晴从小就是资优生,北一女、台大,甚至现在正计画毕业后申请美国哈佛大学深造,一路走来,给没什幺学历的母亲沾了不少的光.而晏晴为了筹出国的学费,高中和大学的七年里,她不断地打工、兼家教、参加业界各类活动的工读生……,只要有钱赚的事情,她无不参与.在忙于赚钱的同时,又能兼顾学业,始终保持着优级的程度,所以她的社会化自然比同侪早熟,而能精明地处理很多事情,以致母亲又依赖着她处理家中的决策和危机等等的大事,似乎把她当成了一家之主,也就心甘情愿地看着她的脸色,犹如母女的角色互调似的.因此,相对的芊芊,也就成了母亲压力下的牺牲品.
夕阳的余晖渐没于山后,这时想必母亲已然收工回家了.
她们愈走近家门,芊芊愈感到畏缩,因为下午她是偷溜出来的,生怕待会儿免不了一顿挨打.
一顿挨打?她这幺大了,还像个小女孩似的怕被挨打……
她们靠近了家门,还在骑楼上没进门,果然,母亲就气呼呼地把纱门唰地一声打开,走出来破口大骂:
「向芊芊,妳这个死小孩,下午帮忙帮到一半妳跑去哪了啊?」
母亲冲过来企图赏她耳光,她赶紧用手摀着脸颊,母亲依然从她的头甩下去,她剎那间的晕眩,频频往一旁倾倒去,一只拖鞋也绊离了她的脚,母亲仍继续拼命打着她的身体,用脚踹她的小腿……她愈闪躲,母亲愈打得兇.「工厂妳不帮忙,家里一堆手工妳也不帮忙,今天哪来的吃饭钱?我告诉妳,今天妳没有饭吃!再去玩嘛!看妳撑得住几天没饭吃!」
「妈,妈,好了啦!」晏晴拉着母亲,试着拨开她对芊芊的打踹.「今天是因为我有事情,是我找芊芊出去的啦!」
「晏晴,妳不必帮她说话!妳早就自立了,而且这幺能干,那芊芊呢?读那个什幺烂高中,学费又那幺贵,她不帮我工作,学费哪里来?她有什幺资格去外面玩?她有像妳一样的本事吗?天生就是没用的垃圾,就要认命啦!」
「妈,芊芊已经是个大女孩了,多少给她留点面子吧!一个大女孩在门口外被打,她会不好意思的.」芊芊已被打得闪躲到距离家门口十公尺远了,晏晴去捡起芊芊的那只拖鞋,走过来搁在芊芊的那只光着的脚边让她穿上,然后对芊芊说:「来,我们进屋去把东西放一放,再一起帮妈做手工好不好?」
的确,芊芊已是个大女孩了,母亲好歹也应替她顾点形象.她始终弄不明白,为什幺姐妹俩的差别待遇如此悬殊?难道……自己真的不是母亲亲生?
可是晏晴好几次对芊芊见证──她在五岁的时候,『亲眼』看着母亲将芊芊生下来的,要她不必怀疑.不过,平时爱情开朗的芊芊,也不太会去老想着这些,反正也没真的被赶出家门就好了,最重要的是有一个很爱她的姊姊.现在又被打一顿的芊芊,她早已不再哭了,多年来她早已练就一身『金钟罩』.
她与姊姊进屋,来到二楼,进了芊芊的房间──那充满颜料味和松节油味的房间,芊芊在画架上一幅未完成的油画前的椅子上坐下来,一边揉着自己小腿上被母亲踹痛的地方,一边笑着对晏晴说:
「姊,谢谢妳替我说话,其实不用了,妈什幺时候领过情啦?」
「妈现在还会不让妳吃饭啊?」晏晴住校多年,家里的事她并不全然知道,今天她听母亲这样说,才心疼地探问她.
「嗯,」芊芊点点头说:「是没关係啦!晚上我也不会很饿,如果饿的话就……」她从她的床靠墙的缝间抽出一个麵包给晏晴看:「有这个呀!」
「天啊!」晏晴往芊芊的床缝里探头一望,麵包、饼乾……大约有五六种食物储藏着,「这些都从哪来的?妳买的吗?」
「哪是?这些是芬翎在7-ELEVEN打工,他们
店里到期报废的东西拿给我的,其实过期了再拖个两三天还是可以吃,只是他们不能卖了而已.」
「噢,芊芊,原来妳跟我以前一样!」晏晴说.
「跟妳以前一样?」
「我大一刚搬到学校住的时候,为了省钱,也是做这样的事,到便利商店要些报废的食物吃;现在我工读四年,经济比较宽裕了,才没再这样做.」
「原来妳也……」芊芊大笑.
「妳看,我们想的事情都不约而同,妳还怀疑我们不是亲姊妹吗?」
晏晴从背包里拿出自己的钱包,掏出了两千元给芊芊.
「不用啦!妳平常都已经资助我画画的颜料费,不能再拿妳额外的钱了.我吃这些刚好帮商店回收,又不会让这些食物浪费掉,有什幺不好?况且,妳不是要存钱出国唸书吗?」
「妳拿着吧!出国又不差这几千块,偶尔妳想吃点什幺,用点什幺,都可以有点小钱花;再说,我也是过来人,很能体会这种生活.现在我有能力了,照顾一下我的妹妹,有什幺关係?但妳要注意喔!过期的麵包一定要注意有没有发霉,不要囤积超过五天,否则会吃坏肚子,这也是我以前的经验喔!」
芊芊点点头.
晏晴又说:「还有,不要全部拿去买颜料、画纸什幺的,如果吃不饱、不健康,哪来的精神和体力画画?」
这时,芊芊才发现自己鼻酸得重,不由得被姊姊感动出一点泪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