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苏问九,天下有变.
管叔鲜和蔡叔度不满姬旦摄政,认为姬旦有篡位之嫌,屡传王子禄父前去管邑商讨对策.霍叔处虽不以为意,却因与管蔡合为三监,祕密助其行事.
今次太子宁自管邑回来,忧心忡忡的小郡主亲自到城门口迎接.
太子宁已不复以往自傲.虽牧野之后消沉些时日,可宗祀仍在,殷族仍存,是以几月后便渐渐从伤痛中走出,与王子一同治理朝歌.
可王子却微有被管蔡打动之势,若讨伐成功,将许殷族更多封邑,并承诺永不清剿殷族遗民,殷族的一切将回到牧野一战之前.
就连闲极一时的夕王军,也被传令加紧準备,或有硬仗即将来临.
因此,她也不敢打扰他,默默坐在一旁看他指挥调度,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大.
加上程今瑗时不时便会造访东宫,虽是与太子宁商讨要事,却也有意无意探听她的事情,让她极为反感.
程今瑗无论对人对事皆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不像阿越回来见到她之后便会开怀一笑,或抱着她一起用膳,或与她同枕共眠.当然,这些时日皆是太子宁出访之时,否则她才不敢,他也不便留她.
太子宁见闺女儿亲迎,诸事缠身而日渐消瘦的脸庞终于有了笑容,他从轿上下来,一把便将已长成少女身段的小郡主抱了起来.
「怎幺今日亲自接为父来了?」
语气里尽是藏不住的欢喜,小郡主将脸埋入父亲的颈间,软软的道:「几日不见父亲,思念与时俱增.」
这倒是真的.虽这段时间皆在夕王府中度过,有时却还是会想起父亲来.
在遇见阿越之前,她的生命里只有父亲,说不念,谁也不信.
因此,阿越派出的探子回报时,都会顺道捎上太子宁的消息,或喜或悲,都让她知道她的父亲是否安好.
「最后王子还是决定出兵吗?」回到东宫,关上大门,小郡主轻声问道.
管蔡二叔皆有把握此役必成,小郡主却十分怀疑.
或许是看中夕王的领兵之能,虽于牧野失利,却还是抱持着很大的期待.
这只让她更加担忧.
「管叔鲜将于不日之后以清君侧为名进攻镐京,并让夕王担下重任,包含管蔡霍殷四邑大军在内,任其调度,不得有异.」太子宁说道.「这便是此去管邑,四王共议的结果.」
「让夕王指挥四军?」小郡主大惊.「夕王可知晓?」
「明日早朝,便会正式赐钺,择日发兵.」
「王子祭天了吗?能成吗?」
太子宁摸摸女儿的头,安抚她.「明日午时,由夕王任祭司一职,祭天问神.」
由此,便是彻底将朝歌的命运交到夕王身上了.小郡主压下更多的疑问,表示明日祭祀,她也想前去观礼.
小郡主再见不到夕王一面.
那日,云层汹涌,不见日轮.夕王身着一袭素雅白衣,头戴玄鸟纹抹额,手持铜钺礼器,背对众人,仰天问神.
那一刻,他彷彿神祇下凡,悠然而立.从她的角度望去,他的侧颜清新俊冷,薄唇微勾,顶天立地,处变不惊.
那便是天下的夕王,她的阿越.
夕王虽握有四邑军队,却与周室大军陷入胶着.
从各处调派而来的军队,虽不齐,却在人数上有压倒爱的优势.
可夕王凭藉着神鬼般的调度,依然与姬旦战成平手.
这一天,小郡主实在待不下去,她无法看着心尖之人浴血在外自己却安坐东宫,更何况她几乎三天两头便能碰到程今瑗藉与太子商讨战事之名出入东宫,心底一股气再也受不住,便趁着宫中守卫交班之时溜出去,抄近路来到夕王府前.
令她惊讶的是,姬羽竟在这时出现在门口.
姬羽愣了愣,勒住即将起步的马儿,带她进去.
「朝歌最近风声鹤唳,郡主还是小心为上.」姬羽恭恭敬敬的叮咛道.
「我只是在东宫待的乏了,想来走走.」她说.
姬羽看着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哪儿猜不出眼前人的心思.「近几日我都会待在朝歌,如有需要,儘管开口.」
「知道了,你忙去吧.」
送走姬羽,她悠悠在夕王府中游蕩.每一处宫室、每一个角落,都有她心心念念的影子,她眼底泛酸,却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
来过夕王府那幺多次,这还是她第一次闻到这个味道.她信步循着香味而去,不知不觉便来到府底最深处,推开雕有奇特纹路的院门,竟是一处独立的院落.
小郡主从没来过此处
,也未曾听阿越提起.她朝里走去,望了望悬在殿门之上的木匾──有苏殿.
「既然来了,便进来吧.」
好听的女声自殿里传来,小郡主顿了顿,心道既然住在阿越的府邸,想来应该不是什幺坏人,况且此女的声音,竟让她感到有些亲切.
跨过门槛,走进昏暗的室内,一只青铜製的狐型香炉摆在窗前,小狐狸的嘴里还吐着冉冉轻烟.一名身姿曼妙的女子坐在榻上,怀中躺着一团白毛,正笑吟吟的看着她.
……
在那之后,一切都变了调.
只知道她出了夕王府之后,天色已暗,只见得程今瑗双手环胸面无表情的站在门口,他的身后,是父亲.
或许是她与她相谈甚欢,一见如故,一眨眼忘却了时间,这才露了馅.或许,非也.
彼时的姬羽正要回夕王府,见如此大的阵仗横在眼前,一颗心提了上来,五百里加急的通报不日之后便传到大军所在之处,夕王帐中.
征战至此已过三年,双方皆有死伤.经过几次交手,夕王早看出来姬旦这次是铁了心要在诸侯之中立威,恰好三监自个儿撞上来,遂拿他们开刀.他屡次传书向王子建言早早收手以免不测,却迟迟等不到回音,这才派姬羽回城调查,顺道
让他回王府歇歇,却不想,还没等到王子的回覆,竟先得到了此等通报.
随之而来的,还有太子宁的手书,以及程氏家主的来信.
因每次夜袭都被敌军反将一道无功而返,七大将中早有人怀疑内部出了187细,只是千算万算,最后竟又是殷族人.
这一次,程今瑗算準了小郡主的心思,利用这个时候揭开二人的祕密,让身心俱疲的夕王将铜钺一摔,吓得留守的六大将齐齐下跪.
「又是他们.」他愤恨的说.「我一直想着,这次的内贼若是三叔手下的人,至少死的还不冤,没想到,牧野一战败在殷族人手里,这次依然如此,那我等出兵征战、保家卫国,到底为了什幺?」
没有人回答他.甫一看到所有的通报中有程氏的家纹时,所有人都知道为什幺了.为什幺要在这个节骨眼撕开祕密,为什幺迟迟等不到王子的回音,为什幺时常被敌军算出,他们的下一步.
这几个月来所有的不安,都在这一刻获得了解答.他们就像一群羔羊,在荒野中迷失方向,等着被人发现,成为案上佳餚.
「王爷,回城吧.」一名副将抬头,握紧剑柄,眼神坚定.「或许我们不能全身而退,但有些事,是您必须要去做的.」
夕王回过身,有一瞬的愣然.
只见副将从怀里掏出一支髮簪,通体金色,为玄鸟样式.「上回您与我们在山道上突袭敌军的时候掉出来的,三年前我见它在您身上,三年后仍是,您甘心吗?」
夕王上前,眼前是同他出生入死的六大将,没有经历过所谓的小情小爱,却有一片对家国天下的赤诚.
他缓缓接过金簪.转眼间,他的飞飞已长成少女,再不是小孩子了.
他回身,进到内室掀起被子,一张兽皮被他拿在手上,上面密密麻麻的,竟是文字.
「最后一役,无论如何,洛水旁见,一个不少.」他将兽皮交至副将手中,一甩披风,走出大帐.
当夕王一路骑着快马与亲选的三千骑冲进朝歌城,城中早已陷入一片火海.
周室军队一部分的主力早已先行抵达,对殷族遗民烧杀掳掠,夕王一方面命人救出百姓,一方面直奔王宫而去.
一如当年鹿台上的火海,他不愿回想.
马匹早因为过度劳累体力不支,一直跑到玄鸟门前便往前倒下.夕王跳下马,在飞奔逃命的贵族之中搜索心上人的身影.
他拉住一名朝臣,那人见来者是夕王,吓得差点晕过去.
「说!斟鄩郡主在哪?」他红着眼,厉声问道.
「郡、郡主?被囚在宫里,反抗……吞香,自尽!」
趁夕王愣愣,他赶紧挣脱束缚,逃命去了.
眼前一片火海,她在哪里?她能在哪里?
不可能,她说过等他回来的,为什幺?他不在的时候,他们到底做了什幺?
突然间,湿湿的鼻息喷在他早已外露的手臂上,他低头一看,是那匹被关在东宫里,有苏部落敬献的小红马.
犹如人间炼狱的朝歌城,在这一刻,忽然有了温度.
随之而来的,还有随风张扬的美丽红髮,以及,女人的足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