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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想时,严寒里竟有一点温暖的感觉了.这样想时,他希望这些狭长的巷子永远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门街到厦门街,而是金门到厦门.他是厦门人,至少是广义的厦门人,二十年来,不住在厦门,住在厦门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过说到广义,他同样也是广义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儿,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时代了.再过半个月就是清明.安东尼奥尼的镜头摇过去,摇过去又摇过来.残山剩水犹如是,皇天后土犹如是.纭纭黔首、纷纷黎民从北到南犹如是.那身子里是中国吗?那身子里当然还是中国永远是中国.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遥指已不再,剑门细雨渭城轻尘也都已不再.然则他日思夜梦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呢?
在报纸的头条标题里吗?还是香港的谣言里?还是傅聪的暗键白键马恩聪的跳弓拨弦?还是安东尼奥尼的镜底勒马洲的望中?还是呢,故宫博物院的壁头和玻璃柜内,京戏的锣鼓声中太白和东坡的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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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春雨,江南.六个方块字,或许那片土就在那身子里.而无论赤县也好神州也好中国也好,变来变去,只要仓颉的灵感不灭,美丽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当必然长在.因为一个方块字是一个天地.太初有字,于是汉族的心灵他祖先的回忆和希望便有了寄托.譬如凭空写一个"雨"字,点点滴滴,滂滂沱沱,淅淅沥沥,一切云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视觉上的这种美感,岂是何R哎n也好臀luie也好所能满足?翻开一部《辞源》或《辞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颜千变万化,便悉在望中,美丽的霜雪云霞,骇人的雷电霹雹,展露的无非是神的好脾气与坏脾气,气象台百读不厌门外汉百思不解的百科全书.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林之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的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松,那腥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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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次去美国,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住了两年.美国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干旱,天,蓝似安格罗萨克逊人的眼睛,地,红如印第安人的肌肤,云,却是罕见的白鸟,落基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飘云牵雾.一来高,二来干,三来森林线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国诗词里"荡小旺旺生层云"或是"商略黄昏雨"的意趣,是落基山上难睹的景象.落基山岭之胜,在石,在雪.有些奇岩怪石,相叠互倚,砌一场惊心动魄的雕塑展览,给太阳和千里的风看.那雪,白得虚虚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皑皑不绝一仰难尽的气势,压得人呼吸困难,心寒眸酸.不过要领略"白云回望合,青露入看无"的境界,仍须来中国.台湾潮度很高,最饶云气氛题雨意迷离的情调.两度夜宿溪头,树香沁鼻,宵寒袭肘,枕着润碧潮翠苍苍交叠的山影和万缀都歇的俱寂,仙人一样睡去.山中一夜饱雨,次晨醒来,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静中,冲着隔夜的寒气,踏着满地的断柯折枝和仍在流泻的细股雨水,一径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弯弯,步上山去.溪头的山,树密雾浓,蓊郁的水气从谷底冉冉升起,时稠时稀,蒸腾多姿,幻化无定,只能从雾破云开的空处,窥见乍现即隐的一峰半堑,要纵览全貌,几乎是不可能的.至少上山两次,只能在白茫茫里和溪头诸峰玩捉迷藏的游戏.回到台北,世人问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问,故作神秘之外,实际的印象,也无非山在虚无之间罢了.云绦烟绕,山隐水迢的中国风景,由来予人宋画的韵味.那天下也许是赵家的天下,那山水却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笔像中国的山水,还是中国的山水上只像宋画,恐怕是谁也说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陆地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再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的僧庐下,这更是亡宋之痛,一颗神经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俺.雨,该是一滴潮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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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的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和筒身子里,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潮潮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伽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女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暗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陆地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大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长.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老汉姿势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啮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用嘴器与用嘴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幺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打,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潮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层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挟,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老汉姿势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潮泻过,秋意便弥潮旧式的庭院了.
在旧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潮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舔舔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大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潮潮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找.现在只剩下一张暗白片,暗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夫工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交,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用嘴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哪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暗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的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感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喝酒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潮潮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长长的记忆.